旧书房内外的交锋发生之时,停放尸体的厢房之中的血腥气亦是丝毫不减。
尽管医书之中对人之脏腑的描述皆是繁多详尽,但第一次剖开皮肉直面它们之时,风茗到底还是免不了被这血腥腐败的气息熏得一阵反胃。她不自觉地将握着刀的手停顿在了半空之中,略微偏过眼去看窗纸上的树影,以缓过几分不适。
“风姑娘若是觉得不适,大可不必勉强。”一旁的苏敬则适时地开口,“在下虽不比风姑娘,终究也略知一二。”
风茗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保持着矜持而礼貌的笑容婉拒道:“不必劳烦,只不过是此前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些生疏。”
说罢,她握着刀的手不觉又加重了些力气,机械却也仔细地处理着凉而滑腻的内脏。
倒不是她真的不觉得反胃,实在是她对苏敬则眼下的心思打算全无把握。若是将这尸体交由他处理,难保会被有意无意地隐瞒些什么。
风茗细细算来,她与苏敬则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只在怀秀园中与祁臻案时,就算金仙观一事几方暗处合作甚多,她也不过是崇德殿上作证之时旁听过一二。然而即便如此,风茗还是本能地对他这副从来温润谦和得无懈可击的模样隐隐有几分疑虑。
正思索之间,手中的刀却在一片柔软滑腻之中骤然触到了一处坚硬。风茗迅速地回过神来,小心地拨开四周挤得乱七八糟的内脏,将那一小块东西小心地挑了出来。
风茗小心地端详了许久,微微蹙眉:“似乎是……墨玉的碎片?怎么会出现在尸体腹中?”
“风姑娘,可否借在下一观?”苏敬则听得此言,深如渊海的眸中却是光芒一闪。
“苏少卿请看。”
风茗自认在观察蛛丝马迹之上未必剩得过对方,加之尸体毕竟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便放心地将碎片交给了苏敬则。
苏敬则小心地端详了许久,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碎片的棱角被刻意磨平了许多,其中一面似乎还有一些雕刻过的痕迹。”
说到此处,他轻锁眉头沉吟了片刻,又低声道:“尸体腹中的碎片恐怕是他有意吞下,也绝不止这一片。”
“容我再找一找。”风茗点了点头,重又低下头借着月光翻找着,却终究忍不住低声感慨,“有意吞下这个……他疯了么?”
苏敬则却是答得简练:“只怕是迫不得已。”
一切正如苏敬则所言,风茗不多时便在尸体的腹中陆陆续续地翻出了数块碎片。碎片上是否有纹路她看不真切,但棱角无一例外地都被磨平。
而尸体的死因却与这些碎片毫无关系——他似乎应当是被人活生生地勒死,但在这之前,就已是受过不少酷刑。
如此看来,此人恐怕是料得自己命不久矣,便将小心藏匿的某个玉器打碎,在磨平了可能划破喉咙的棱角后一一吞下,而不久之后,他便被人勒死沉河。
风茗心下不觉一凛:看来一切秘密,都会在复原了这件玉器之后解开。
她在翻遍了尸体的腹腔之后,将手中的刀小心地放在了一边,微微侧过脸借着月光看向了正倚靠着案桌凝神拼接着碎片的苏敬则。
浓稠银灰的月光照见他秀逸的眉轻轻锁着,垂下的眼睫似是投下了极浅极淡的两弧影,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下压,而下颌的线条清癯流畅。
这样与沈砚卿截然不同的气韵举止,令她莫名地想到寒夜明净微冷的天空上细瘦迷蒙的弦月,带着静谧而温存的光。
那些凌乱的墨玉碎片在苏敬则的几番尝试之下总算拼出了一个大致的形状。这一次风茗清晰地看出,这是一方颇为精致的墨玉令牌,向上的一面有规律地分布着十四个浅浅的圆形凹陷,而其中又有一处相较于其他更大一些。
她心中霍然一惊:类似的令牌,她曾经见过——正是在怀秀园的那一夜。
“看来为了方便,他将令牌上镶嵌着的白玉珠丢弃了。”苏敬则眼见令牌已然拼接完成,这才放松地扬了扬唇角,直起身来,语调却并未有多少缓和,“南斗第三星,绣衣使,天机。想不到他竟命丧于此。”
“天机使?怎么可能?”风茗压低了声音,却仍旧不免流露出惊诧,“他不是早就失踪在了北疆?看这尸体,应是前些日子才死去的人,总不会……”
她没有再说下去,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显然,当时真正“护送”西羌使团到达边境的,只怕早已在中途被换做了他人,而绝非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