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莱姆的建议——确切地说,是强烈坚持下——作战室从原先的楼上搬到一楼的一间大会议室,这间会议室紧邻科学技术警察的实验室。
实验室的结构布局很注重高效性:配备一个无菌区域,用来提取证物线索和进行分析;一个更大的功能区用来研究指纹、踩踏痕迹和鞋印;另有一个功能区用来操作不用考虑污染风险的工作。那间大型会议室就位于实验室最后这个区域旁边。
莱姆、萨克斯和汤姆与罗西还有那个瘦高个埃尔克莱·贝内利都在这里。
还有另外两个人在场,两位制服警官,他们身上的警服是蓝色的,和埃尔克莱的制服区别很大——他的是浅灰色。他们是一位年轻的巡警,贾科莫·席勒,以及他的搭档,丹妮拉·坎通。两个人都是金发——她的发色要比他深一些。这两个人都表情严肃地看着罗西,罗西和他们说话的腔调就像他们的祖父,面容和蔼但不容忤逆。罗西解释说,他们俩隶属于特警队——莱姆推测,按纽约警察局中的行话说这相当于是专门被派到特警队深入现场的巡警。
莱姆问道:“还有但丁·斯皮罗呢?”
“斯皮罗检察官还有很多其他的案子需要处理。”
这么说来,那位脾气暴躁的男士只是勉强同意让这一行美国人回来,但是又不想与他们有任何接触。这对莱姆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还不太清楚意大利的警务部署中,地方检察官对于案件调查工作的参与程度是怎样的。他也没兴趣面对什么不必要的冲突——何况这位斯皮罗看起来就很刻薄。还是算了吧,莱姆的反对意见,归纳起来还是那句老话:人多是非多。
埃尔克莱正在摆弄信息板架和图表,把意大利语翻译成英语。站在过道入口,正给他提建议的是身材丰腴、说话言简意赅的碧翠丝·伦扎,她是实验室的资深分析员。
莱姆特地问了一下,她的名字发音像是“碧—阿—吹—渣”。意大利语确实需要适应一阵子,不过它的发音语调要比短促顿挫的英语优美得多。
她对埃尔克莱讲意大利语时,吐字简短而快速,后者则苦着一张脸,回答时语气急躁;看起来对于他写上去的某些项目的翻译和描述,两人出现了明显的分歧意见。她隔着精美的眼镜转了转眼珠,然后径直走过去夺下埃尔克莱手中的记号笔,做了一些更正。
古板女学究,莱姆心想,不过这挺好,和我是同类。他暗自钦佩她的专业精神和她提取证据的技巧。她对痕迹的分离结果相当完美。
丹妮拉和贾科莫完成了一台大型手提电脑的安置工作。她对罗西点点头。罗西说:“来看看这个视频。”
贾科莫敲了几下键盘后,屏幕随之亮起。
丹妮拉用带有轻微口音的英语说:“这个网站已经将该视频下架了。它违反了网站关于展示暴力镜头的规定,在意大利,这是会被定罪的。不过在我们的要求下,网站发送过来了一份拷贝。”
“当视频被放到网上后,有没有观众发过什么评论?”萨克斯问道,“对于视频的评论?”
罗西解释道:“我们对你所说的这点也有同样的预期,的确,如果作曲家对某个评论有回复的话,我们就可以找到突破口。但是情况并非如此。出于我们的请求,该视频网站留下了那个网页,只是删除了视频。而且贾科莫也在这里监控着评论,但是他始终毫无回应——我是说作曲家。”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这很可悲。评论里大部分都是人们因为视频被删除而表示的气愤。观众们都想看着里面的男人死掉。”他朝着电脑点点头,“这里。”
所有人都盯着屏幕看。
视频显示出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四周的墙壁看起来很潮湿,上面遍布霉斑。被害人的嘴巴被堵住了——他身材细瘦,黑色皮肤,留着络腮胡,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一个细细的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那个绳索——仍然是用某种乐器的琴弦制成——向上延伸,超出了屏幕的可见范围。绞索并没有勒得很紧。男人看起来已经失去知觉,呼吸很缓慢。这个视频和在纽约发现的那个很相似,里面仅有音乐声,是由键盘演奏的,可以推测这应该是一架新的卡西欧电子琴或者别的类似设备。
音乐的旋律仍然是四分之三拍华尔兹。此外,在最早的视频中,节拍是一个男人的喘息声,而随着视线逐渐昏暗,音乐和呼吸声也逐渐缓慢下来。
“基督啊。”埃尔克莱轻声说道,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了。他转向丹妮拉,她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屏幕。于是埃尔克莱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坚毅镇定的表情。
这个音乐很熟悉,但是莱姆怎么都想不起来它是什么。于是他提出这个问题。
其他人看起来都很惊讶。还是汤姆回答:“这是花之圆舞曲《胡桃夹子》。”
“哦。”莱姆偶尔会听爵士乐;琢磨这类音乐确实有令人着迷之处,那便是找出这些即兴创作背后蕴藏的数学规律(他也是这样在犯罪现场工作中抽丝剥茧的)。不过通常来说,音乐,就像其他大多数的艺术形式一样,对于林肯·莱姆来说都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不断有扑簌落下的泥块或者石子砸在被害者的肩上,好像是从墙壁或者天花板上落下来的,但是他没有苏醒。接着屏幕逐渐转暗,音乐也逐渐变缓。最终,屏幕完全变黑,影片随之结束。
反不正当版权声明出现在屏幕上。
莱姆问:“元数据?”那是被默认嵌入照片和视频之中的记录信息:照相机类型、焦距、日期和时间、速度和光圈设置,有时甚至还有gps位置。纽约的那个视频里,这些都被抹掉了,但也许作曲家在这里做不到这些。
罗西回答:“一无所获。邮政警察说它已经被重新编码,所有的数据都被抹掉了。”
“邮政警察?”
“就是我们这里的远程电信监控部门。”
罗西注视着漆黑的屏幕好一阵子,然后说:“你认为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莱姆摇摇头,此时,任何结论都只是一种猜测,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萨克斯若有所思:“这个绞刑架是如何运作的?摄像机镜头外还有些什么东西会把绞索拉起来——某种配重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们再次观看视频以寻找线索,却毫无收获。
“好吧,现在行动起来吧。看看咱们能否解决这个谜题。莱姆警监——”
“关于如何得出的结论,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啊,这正是咱们要开始的地方。”
莱姆朝着刚刚翻译好的表格点点头,然后说:“当然是由这个线索。那么,丙二醇对应的物质是剃须膏。至于血迹,合理的结论是他在刮胡子时割伤了自己。他为了尽可能改变自己的外貌,自行剃掉了头发和胡子。在意大利,剃光头似乎很流行。”
“接下来,吲哚、粪臭素和硫醇是粪便。”他又看了看图表,“那些是排泄物。还有纸纤维?显而易见,是人类的排泄物。据我所知,没有其他哪种生物会去擦拭。这是旧的痕迹,非常旧,已经干燥脱水。你可以想象一幅画面——会有很多种版本。看到这个颜色和质感的变化了吗?我猜那附近就有长期废弃的下水道。”
“动物毛发来自老鼠,是它抓挠后脱落的;它有皮肤炎症——那些巴尔通体细菌就是病因。这个特殊种类在感染的老鼠中十分常见。老鼠和下水道,好吧,在很多地方你都能找到,但是在大城市要比小镇上普遍得多。所以,应该是在城市。”
“厉害。”碧翠丝·伦扎说。
“至于锈铁碎片,这表示作曲家弄断了一把锁或者铁链,才能进入那个地方。这样的老铁器现在已经很少使用了,如今锁都是钢质的,所以说这是把旧锁。你可以从这里看到,那张照片上面只有一侧有锈蚀痕迹——它是最近刚被切断的。”
罗西说:“你说过这里以前曾是一个可以允许公众出入的地方。”
“是的,因为橡胶。”
“橡胶?”埃尔克莱问道,他在试着回忆莱姆之前说过的所有细节。
“还能有什么是硫化的?半透明的腐烂碎片,这是硫化橡胶。”
碧翠丝点头表示赞同:“这些有可能是避孕套,还能是什么呢?”
“完全正确。很难想象这会是个浪漫约会的地方,四处都是老鼠,还有下水道,但是很适合街头拉客的妓女。”莱姆耸耸肩,“这些都是大胆的推理。不过眼下我们要处理的是,一个男人马上就要被吊死了。我认为咱们没有时间小心翼翼了。所以,这些能够让你想起什么地方,也就是被害人可能的所在位置?那不勒斯的地铁?当然,是废弃的区域。”
罗西说:“这种地方并不算多。我们这里是一座十分拥挤的城市。”
碧翠丝说:“那不勒斯比起意大利其他城市拥有更多的地下通道和人行道。甚至是欧洲中最多的——绵延数十公里。”
埃尔克莱并不赞同:“可是像这种废弃的区域并没有这么多。”
这位实验室分析员小声对他说:“不,我认为有很多。我们必须找到其他途径来缩小可疑范围。”
莱姆说:“需要一张地图。这里需要有一张地铁线路地图。”
“历史存档有。”丹妮拉提出。
埃尔克莱面带微笑对她说:“是的,这是当然。从图书馆或者大学,或者历史社团可以找到。”
莱姆转向他挑了挑眉毛。
埃尔克莱犹豫着说:“我说错什么了吗?这仅仅是个建议。”
罗西说:“我认为,埃尔克莱,莱姆警监不是质疑你的想法——很显然它是不错的,但你正在耽误去取地图的时间。”
“哦,是的,是的,当然。”
萨克斯告诉他:“从网上找,我们没有时间让你像《达·芬奇密码》那样徘徊于各大图书馆。”
这应该是一本书,莱姆猜测,或者是一部电影。
萨克斯问碧翠丝:“你刚才提到这里的地下通道,那是给游客通行的吗?”
“是的,”她回答说,“我姐姐的孩子们,我和他们走过这种通道,有那么几次吧,确切地说,三次。”
“埃尔克莱,”莱姆叫道,“同时下载所有的旅游路线。”
“好的,我马上。您是想以此让我们从地下搜索中排除那些区域吧。他一定会避免有游客出入的地方。”
“我想自己确定。给我一张城市地图,我们现在就需要一张地图。”
罗西跟丹妮拉说了些什么,她随即消失,片刻之后,取来一张大型的折页地图。她把地图钉在墙上。
“下载的进度如何,埃尔克莱?”
“我……城市的地下线路很多。我不知道要怎么——他们是怎么说的——旅行线路太宽泛了。”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碧翠丝对埃尔克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