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钟可真漂亮。”
男人看了一眼丹斯说的那座时钟,那是一个纯金制造的新艺术风格时钟,有着简约的钟面:“赛斯·托马斯的作品,一九〇五年制造,款式经典,时间准确。”
“很贵吧?”
“三百。这座时钟只是镀金的,批量生产的仿品……你想看看贵的吗?”哈勒斯坦因说着,指向一个陶瓷时钟,时钟上画着粉色、蓝色和紫色的花朵,丹斯觉得它花哨得有些过头。店主却说:“它的价钱是刚才那个的五倍。”
“啊。”
“我懂你的反应,但是在钟表收藏圈子里,同一个时钟,有人觉得俗气,有人觉得是艺术。”他微笑,虽然他的谨慎与忧虑还没完全消失,但是已经没有初见时那么戒备了。
丹斯皱眉问道:“这么多时钟报时,到了中午您怎么办,戴上耳塞吗?”
哈勒斯坦因笑着说:“这里大部分时钟的报时装置都能关掉,要说吵闹,还是那种有布谷鸟叫声的时钟,简直能把人逼疯。”
丹斯又问了他一些生意上的问题,收集了他一系列的姿势、表情、语调和用词,到这个阶段,算是能够确定他在一般情况下的基准抗压表现了。
终于,丹斯继续用闲谈的语气问道:“先生,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最近有没有人在您这里买过两个时钟?就像这种样子的?”她拿出了一张阿诺德制造的时钟照片(就是被钟表匠放在犯罪现场的那两个时钟)给哈勒斯坦因看。丹斯在他观察照片时也在观察他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喜怒,但丹斯觉得他看照片的时间太久了,这样意味着,对方可能在绞尽脑汁思考什么。
“想不起来了,我卖了太多时钟,真的。”
推说记忆力有问题,是受审者否认阶段常见的表现,和此前的阿里·科布一样。他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但他的肩膀微微倾斜向丹斯,头低了低,语调上升:“真的想不起来了,很抱歉,我帮不上忙。”
丹斯知道他在说谎,不仅是从他的动作分析出来的,还有他的认同反应(从刚刚的表现来看,他的表情和所说的内容相违背)——很有可能他认出了这个时钟。但是他为什么说谎?是因为他不想牵扯进麻烦里,还是因为他觉得,买走他时钟的人可能犯了罪?又或者是因为他自己也参与了谋杀?
到底是该将双手缠绕,还是把包放在柜台上?
她要判断受审者的性格特征。之前不愿意合作的目击者科布是外向型人格,哈勒斯坦因却正相反,是个内向的人。也就是说,他依靠直觉和情感来做决定。丹斯之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看出了他对钟表的热情,还有他宁愿只卖自己喜欢的时钟,也不为了盈利而开一个普通的连锁钟表店。
要让一个内向型受审者说实话,丹斯就必须与其建立联系,让他们觉得自在。如果像对待科布那样步步紧逼,哈勒斯坦因就会立刻闭口不谈。
丹斯叹了口气,她的肩膀下垂:“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她叹息,看向塞利托,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他失望的表情十分真切,塞利托表情暗淡地摇了摇头。
“最后的希望?”哈勒斯坦因问。
“买了这两个时钟的男人犯下了非常骇人的罪行,而我们手上只有这么一条有用的线索。”
哈勒斯坦因流露的关心真诚而热切,但丹斯见过各种各样的“演员”。她将照片收进了包里:“这两个时钟是在凶杀现场发现的。”
哈勒斯坦因的目光一凝。丹斯看出,这位钟表店店主现在正备受压力。
“凶杀?”
“是的,昨晚两个人被杀。这两个时钟可能是凶手留在现场传达某种信息用的,我们也不确定。”丹斯皱眉回答道,“只是这种做法太奇怪了。如果我是凶手,我杀了人之后,想留下个信息,应该会把它留在尸体旁边,很显眼的地方,而不是把它藏在三十英尺外。所以,我们现在也还不明白。”
丹斯仔细地观察着哈勒斯坦因的反应。对于她刚刚编造的信息,哈勒斯坦因像其他不知内情的人一样——听到这样的惨剧,他只是摇了摇头。如果他是凶手,听到这些会有认同反应,表现在眼睛和鼻子周围,因为丹斯说的与他所知的事实不符。他可能会想:但是凶手确实将时钟留在尸体边上了啊,为什么有人把它移走了?而这些想法也会在他的一些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中体现出来。
一个高明的骗子会将认同反应减小到常人难以察觉的程度,但是丹斯的雷达是火力全开的状态,而且她相信,店主已经通过了测试。他未曾到过犯罪现场,也不认识钟表匠。
丹斯将包放在了柜台上。
朗·塞利托此时将放在胯间的手放下了。
可丹斯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们已经可以认定店主并不是凶手,也不认识凶手,不过他显然有所隐瞒。
“哈勒斯坦因先生,那两位被害人死状极其凄惨。”
“等等,新闻上是不是已经报道过了?有一个是被碾死,一个被扔下了河?”
“没错。”
“还有……那座时钟也在现场?”
他差一点就说成“我的时钟”了,不过还差一点。
鱼儿要上钩了,此时最为关键,淡定,丹斯告诫自己。
她点头:“我们认为他还会再次行凶。而且,就像我说的,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如果我们重新开始找这两个时钟的卖家,又得花好几周时间。”
哈勒斯坦因表情闪烁。
错愕是很容易识别的表情,但是让人们露出错愕表情的情绪却多种多样——同情、痛苦、失望、悲伤和难为情——只有专门研究人体动作学的专家才能在受审者不主动提供信息时区分表情的情感来源。凯瑟琳·丹斯细细观察着男人的眼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身前的一座时钟,舌头舔着嘴角。突然间,丹斯明白了,哈勒斯坦因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
他在害怕,在担忧自己的安危。
那就好办了。
“哈勒斯坦因先生,如果您能记起来任何可以帮到我们的事情,我们会保证您的人身安全。”说着,丹斯看了一眼塞利托,塞利托立刻点头:“哦,我们绝对可以保证。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派警员守在店外。”
男人依旧在犹豫,神情郁郁地把玩着手中的微型螺丝刀。
丹斯再次从包里拿出了那张照片:“您能再仔细看看吗?试试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但是男人并没有看照片。他微微缩起了身体,胸膛塌了下去,头向前探着,做出了坦白的姿态:“对不起,我撒了谎。”
这是访谈过程中很难听到的坦诚之言。丹斯给了他机会,让他再看一次照片,那样他就能有个台阶下,说自己刚刚看得太快,没看清什么的。但此刻,哈勒斯坦因并不打算那么做了,他放弃了辩解,打算坦白一切。
“我一开始就认出那座时钟了。但是,买时钟的那人说,我不能对别人说起这事,如果我告诉了别人,他就会回来收拾我,还会砸了我的店,毁了我所有的收藏!但我不知道会出现杀人案。我发誓!我以为他就是个怪人而已。”哈勒斯坦因的下巴颤抖着,手放在身后刚刚在收拾的表芯上,这姿势在丹斯看来是很明显的、寻求宽慰的信号。
丹斯还看出了一些别的信息。一个人体动作学专家必须能够判断出受审对象说的是不是实话。此刻哈勒斯坦因因为谋杀案的事情备受谴责,还为自己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担忧,这都可以理解,但是他的反应过于强烈,似乎还有别的隐情。
不待丹斯继续询问,店主自己便说出了真正让他担忧恐惧的原因。
“你刚刚说他每杀一个人,就在现场留下一座这样的时钟吗?”哈勒斯坦因问。
塞利托点头。
“那,我必须得告诉你们。”他的声音犹如拉紧的琴弦,然后低声说道,“他不止买了两座,他买走了十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