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荣心虚的时候话总是特别多,他没有觉察到颜珞笙稍纵即逝的失神,犹在自顾自道:“从洛阳走,先取道长安,停留数日,再一路南行……”
他几乎将整条路线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这才停下来喘口气,紧张兮兮地看向颜珞笙,目光里写满了求饶。
她却没有与他插科打诨,反而顺其自然地接过:“下次出发,便是九月了。”
纪荣感激于她的配合,点了点头,又道:“后半年的行程简短些,不经过长安,因此时间上也更快,十一月抵达青奚,年前便可返回。”
颜珞笙原本还想套话,他主动一股脑交代出来,倒让她省了功夫。
她还记得父亲当日对顾振远所说——
“此事我不放心别人去做,只能借助‘那边’的力量。据我收到的消息,三月份他们会有一支队伍前往青奚,届时你帮忙打点,安插些可靠的人手进去。”
“这次若不能一举成功,便要再等半年了。”
字字句句仍在耳边回响,时间契合,分毫无差。
前世沈皇后逝于十一月,很可能是上半年的行动失败,他们第二次派人去青奚,才拿到银镯,然后快马加鞭送回洛阳。
这些日子,她百思不得其解,父亲口中的“那边”是指何处,她有过无数假设,但却唯独忽略了纪家。潜意识里,她以为,父亲心中总该存着一丝底线。
从未想过他会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赌上妻子儿女的性命还不够,连纪家也要搭进去。
前世表兄被罢官,连带纪家被逐出两京,或许并非巧合,而是和颜家一起,在稀里糊涂之中,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这个念头冒出来,便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按捺下去。
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纪家商队的足迹遍布天南海北,在人口众多的富庶之地均有势力扎根,仿佛一张得天独厚的情报网,只要善于利用,就能发挥出无限价值。
不论打探消息还是借机办事,悉数手到擒来,并且足以掩人耳目。
父亲提到纪家的语气轻车熟路,显然不是初次这么做,顾振远能够取得平伯信任、代为管理账务,也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颜珞笙难以想象,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把主意打在了纪家身上。
她嗓子里堵得发慌,像是卡了团不上不下的棉花。
所幸前世经历过太多风浪,早已练就一身处惊不变的本事,这种心情下,依旧条件反射地抽出理智,思考应对之策。
纵然已经想不到任何理由为父亲辩解,但一切终归还停留在推测层面,她必须找到确切证据,也好弄明白,他对纪家的控制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纪荣见她不再多言,只当自己逃过一劫,于是就坡下驴,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们今日来南市所为何事?之前从不见阿音出门,方才与你二人碰面,还以为是玖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与谁家小姐订了终身。”
颜玖竹哑然失笑:“表兄见阿音欺负不得,转头便拿我开刀。”
他的眼底划过几分揶揄,意有所指道:“还是接着说商队的事吧,表兄对此了如指掌,不妨多讲几句,让我和阿音长长见识。”
纪荣:“……”
他干笑几声,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的也不多,都……都是从阿爹和阿兄那里听……”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又暴露了什么,连忙打住。
颜珞笙见他这副窘样,好笑之余,善解人意地解围道:“上次与阿兄来过一趟望云楼,菜肴很合我心意,今日得空,便想着再尝一回。”
“能让你惦记,也是难得。”纪荣接过她递来的台阶,豪爽地一挥手,“这顿我请了,你们想吃什么,不必客气,尽管点来就是。”
他不敢再提半个字的商队,转而与颜玖竹聊起家中近况。
颜珞笙再度陷入沉默,拾起方才被打断的思绪。
她想到自己来此处的真正目的,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不如就从这望云楼下手。
望云楼掌柜并非京城人士,也看不出有什么煊赫背景,却能在新都初建之时占据闹市风水宝地,还与顾振远谎称远亲、任用他为账房先生。
倘若这一切都是父亲授意,诸多蹊跷之处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位高权重,自有办法打通门路,在南市谋得地界,然后暗中挪用纪家的钱款,建起店面。
再寻个机会将顾振远安插在纪家,令他两头奔走,从此,望云楼各项事务往来、尤其开支进账,皆可瞒天过海、从纪家那边做手脚。
此举可谓天/衣无缝。为官不与民争利,有权调阅南市地契的显贵人物,谁会闲得无聊,关心一家酒楼茶肆的身家由来?
就算真有好事者掘地三尺、费尽周折翻出十年前的档案,查到纪家头上,也不足为惧。
先帝曾受过纪家恩惠,而纪家多年安分守己,从不居功自傲,如今只是想在京中开家食店,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恐怕连皇帝都不会拒绝,又哪里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
从始至终,父亲藏在幕后不曾露面,他在这做过何事、见过何人,望云楼里豢养了多少他的耳目,便成了永远的谜。
难怪这么多年,她没有觉察到半分他与顾振远暗通款曲的痕迹。
除了被她撞见那次是个意外,他们通常应当都会在此处接头。
也难怪那天在书房,她没有找到他——准确来说是“右仆射”在宵禁之后出入坊市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