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珞笙拒绝了颜玖竹递来的水,咽下一块咸到发苦的盐巴。
嗓子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她强行忍住咳嗽,一时间,眼角都沁出了水光。
掌柜蒙着眼,没有看到她这副窘态,只觉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恐惧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无孔不入地侵占他的神思。
颜珞笙缓过一口气,用低哑的声音道:“纪宏轩这老匹夫本事过人,谁能想到,鼎鼎大名的望云楼,竟是在他手下。”
她直呼外祖父的名讳,还出言不逊,暗自在心里道了声“罪过”。
语调却冰冷未减:“他收榷了往来转卖的生意还不罢休,连酒楼茶肆之地也要分一杯羹,如此贪得无厌,不给旁人留活路,难道就不怕招来报应?”
她刻意压着嗓子,加上盐巴侵蚀,原本甜美悦耳的声音变得粗粝,也为这番字里行间充斥着恨意的言辞平添几分怨毒。
颜玖竹和纪荣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呼吸跟着一滞。
但已然明白她的考量。
纪家历代经商,到了纪老爷这辈,已是江南巨富,后来因有从龙之功,被先帝赐予些许特权,行商坐贾愈发得心应手,令同行望尘莫及。
树大招风,难免会惹来嫉恨,若有人发现纪家的野心不止于此,甚至早已触及另一方领域,惊怒之下做出些过激举动,便也说得通了。
她要营造一种假象,让掌柜误以为绑架他的是商道中人。
——他们并未听过平伯解释,只是直接或间接从京兆府某个聒噪小吏口中得到消息,望云楼名属纪家,进而顺理成章认为他与纪家有所关联。
如此可谓一举两得,不仅将她和纪荣摘了出去,还扩大可疑范围,让后续追查变得难如登天。
经商之人千千万,眼红纪家的不计其数,从中搜寻无异于大海捞针。
两人佩服之余,转而去看那掌柜的反应。
掌柜汗如雨下,“呜呜”得愈发急促,颜珞笙却置若罔闻,刷地抽出一把匕首,不紧不慢地摩擦着刀鞘,冷冷道:“既然你为纪宏轩办事,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由于视线被阻隔,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利器刮擦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掌柜吓得魂不附体,不知那玩意何时就会招呼到自己身上。
颜珞笙耐心十足,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逐渐将他的理智蚕食殆尽。
与此同时,屋里。
六叔将八叔扶回内室,安顿他躺下后,返回外间,低声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您也去歇一阵吧。明日是瑞王殿下生辰,您还要回宫赴宴。”
“无碍。”姜义恒手下动作不停,翻来覆去地折叠着一张假公验。
在他修长灵活的指间,平展的纸页脱胎换骨,显露出立体形状。
六叔从未见他有过这种孩童般的举动,不禁好奇:“您这是……”
“给我心上人的礼物。”姜义恒把折好的放在桌上,拿起另一页,“今日不期而遇,没有事先准备东西送她,只能就地取材了。”
他语气轻松,如同在开玩笑,但神色却无比专注。
六叔心情复杂。
颜家大小姐之名他早有耳闻,虽然她久居深闺、不露真容,但据说见过她诗文墨宝的,都会心悦诚服地夸赞一声当世才女。
此前得知宣王有意于她,他还认为这是桩不错的亲事,两人门当户对、才华相匹,颜小姐的兄长还是宣王自幼一同长大的至交。
可今日一见,颜小姐与他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虽然容貌堪称绝色,言谈也颇具涵养,但她的所作所为,却完全超出了他对世家小姐的认知。
而且她在宣王面前态度冷淡,除了必要的礼仪外,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的公主和定南王世子。
公主付出一颗真心,岂料所托非人,利用过后,就将她弃如敝履。
六叔默然叹息,这话不好明说,他略一迟疑,转而问道:“殿下,您可知颜小姐来此是为何事?她一个名门闺秀,怎会与望云楼掌柜结仇?”
“我自然知道。”姜义恒折完最后一块,将成品依次拼接。
六叔定目一看,竟是只惟妙惟肖的如意。
姜义恒话说一半,没了下文,六叔正待追问,他忽然轻轻开口:“我还知道,八叔当年并非意外患病,而是中了‘晓春寒’。”
尾音落下,转瞬消散在空气里。
六叔却在一瞬间心神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此毒极其罕见,是历代青奚国君密不外传的武器。”姜义恒平静道,“既然您二人自称奉国君之命护送我阿娘回京,又为何会在途中遭他暗算?”
“若我没猜错,十年前,阿娘被困在青奚,您和八叔历经九死一生,才带她逃出生天、回到洛阳。当时从青奚出发的并不只有您二人,但你们一路遭到追杀,损兵折将,八叔也不慎被‘晓春寒’所害,万幸中毒不深,捡回一条命。”
“您和八叔隐姓埋名留在洛阳,全然是迫不得已。”
“你们不敢再回去,因为下令赶尽杀绝的,正是青奚国君。”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屋内陷入死寂,只能听到六叔急促的呼吸。
陈年往事猝不及防被揭开,六叔张了张嘴:“您……您是从哪……”
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
姜义恒没有回答,望着他的眼睛,郑重道:“六叔,请您告诉我,他为什么追杀你们?又或者说,十年前,他为何千方百计阻止我阿娘回京?”
“锵”的一声,颜珞笙将匕首鞘掷在地上。
掌柜悚然一惊,抖如筛糠,发出绝望的呜咽。
这一会功夫,颜珞笙感觉嗓子里的生涩淡去些许,于是再度咽了一块盐巴。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她笑了笑,“也罢,给你个留遗言的机会。”
掌柜如蒙大赦,恨不得磕头谢恩。
颜珞笙将匕首递给颜玖竹,另一边,纪荣拽出了掌柜嘴里的布条。
掌柜刚想大喊,冰冷的刀刃已架在他的脖颈上。
“不许叫。”颜珞笙斥道,“否则我立刻送你归西。”
掌柜一口气噎在嘴边,“咕咚”吞下。
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哆哆嗦嗦道:“英雄,好汉,小的冤枉,小的并非听命纪家,只是……只是与他们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而已。”
“死到临头还在狡辩?”颜珞笙冷笑,“满口谎话,留着说给阎王吧。”
“饶命啊!”掌柜大惊失色,意识到音调过高,又赶忙压低声音,涕泪横流道,“小的性命全在您手上,哪还敢对您撒谎?”
他在绝境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这望云楼背后的贵人,您万万得罪不起,小的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若是惹得贵人震怒,只怕您也……也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