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益州。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远远走来一支约莫二十人的商队。
队伍分工有序,首尾各有两人骑马开路和殿后,中间是一列载满货物的平板车,每车均分配一名伙计,负责驾马和看守。
只有一辆除外。
四方壁,拱形顶,虽然看着简陋了些,但显然是用于坐人而非拉货。
车顶边沿挂了一只玉片铃铛,在行进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铃铛底端悬着刺绣精致的缎带,随风翩跹起舞。
道路渐缓,铅灰色的城墙出现在视线中,纪荣抬头看到城门上刻着“益州”二字的牌匾,扬声道:“阿音,我们到了。”
颜珞笙从马车中探出身,顺手将竹制的帘幕卷起,拿折扇给驾车的纪荣鼓风:“表兄辛苦。”
纪荣抽出帕子,擦了擦额角:“没事,你自个扇吧,剑南道这地界,连风都是热的。”
余光瞥见表妹光洁的侧脸,奇道:“阿音,你怎么一点也不出汗?”
颜珞笙莞尔一笑:“心静自然凉。”
纪荣:“……”
颜珞笙说不热却是假的。往年入夏,府上有各种各样的纳凉手段,如今却只能摇着扇子默念五字心经,但相比旁人风吹日晒,她已经是“顶级待遇”。
一个多月前从长安出发,诚伯执意要加上这辆车。
伙计们虽无多言,却免不了对这个名叫纪茵的小白脸心存鄙夷。
直到目睹他与挑剔的主顾谈笑风生,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棘手的生意,并在他们刚掏出算盘时,就已经准确无误地报出了那一长串四则运算的答案。
众人默默收回了偏见,毕恭毕敬地改口称他为“小少爷”。
更让他们惊奇的是,说起沿途各地风貌,他的了解并不在任何人之下。
但他并不引以为傲,反而时常向他们询问,众人常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见他为人随和、态度谦虚,都很乐于跟他交谈。
他随手带着纸笔,当他们所说和他以往的认知有出入时,就先记录下来,等晚上到了客栈再仔细整理。
众人都见过他那沓越积越厚的纸稿,调侃他有著书立说之志。
颜珞笙听后,并未否认,还笑称要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在序跋中。
她心想,难得出趟远门,总得留下点什么。或许将来某一天,有人能通过她的文字去往身不能至之地,就像她也曾在书中走遍万里山河。
城门越来越近,她已然将益州城墙的形制规格记在脑中,只等着安顿下来后转成文字和图画。
骑马走在前面的纪茂放缓速度来到她身旁,接过公验,以备进城核查。
这时,城楼上的守卫吹起一阵号角,底下的士兵听见,高声喊道:“行人退让!行人退让!”
城门口排队的人群和车马向两边分开,纪茂抬手,令队伍原地停下。
这种情况,通常是有大人物要进城了。
颜珞笙趁机捞出纸笔,飞快地写写画画。
纪荣凑过来:“阿音,借点笔墨。”
颜珞笙抽了几页纸分给他,不用猜也知道,他又要给未婚妻写信。
原本在最初的计划中,纪荣到过长安,就要返程回乡,他的婚礼定在四月,没有更多的时间再去另一处。
然而几番犹豫后,他悄悄给远在扬州的未婚妻传了一封信。
这次出来,他冒了极大的风险,绝不可能再有下回。
他想抓住这仅有的、或许是一生一次的机会,去更远、更多的地方看一看。
未婚妻很快回了信,让他放心去实现愿望。
她说,机遇千载难逢,而她和他还有一辈子,不急这一时。她会在扬州静候他归来,只盼他能常常给她写信,以慰相思之苦。
纪荣感动之余,开始以每天一封的频率往扬州传书。
商队所在的地点经常变更,他无法收到她的回复,但依旧乐此不疲,将旅途中的所见所感与她分享。她唯一的那封信被他贴身携带,时不时翻看,短短一月,已经磨出了毛边。
纪荣洋洋洒洒写了半页,拎起来一看,无奈叹道:“可惜,字太丑。”
颜珞笙闻言,含笑道:“表嫂不会嫌弃。”
“也对。”纪荣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阿柳待我最好。”
颜珞笙对此司空见惯,颇为配合道:“真是羡煞旁人。”
两人说笑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几匹骏马飞驰而过,马背上的人披坚执锐,手中高举令牌,守城士兵自动让开一条道,任由他们通过。
颜珞笙看得清楚,瞳孔一缩,执笔的手不觉顿住。
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染开,污了一片字迹。
纪茂驱马走近,低声道:“是使团来了。”
颜珞笙收回视线,将那张纸抽出晾到一旁:“近几日益州定会戒备森严,我们行事须得谨慎,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纪茂点头,转身去嘱咐众人。
三月末,青奚使团归程前夕,为首的沈元希不幸在宫中溺亡,此人乃青奚重臣,又是国君和沈皇后的叔父,出了这档子事,着实无法向青奚交待。
青奚那边很快收到消息,国君沈岷亲笔修书一封,自责不该心存妄想、派使团入京,非但没能救回妹妹,还连累叔父丢了性命。
字里行间,竟是在暗示沈元希的死另有蹊跷。
此事一旦处理不妥,就成了今上拒绝赦免发妻,还暗害青奚使臣。
那几日,朝中上下焦头烂额,各方意见争论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