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屋内出现短暂的沉寂。
诚伯心思急转,维持着表面镇定,低声道:“纪茵的曾祖父与老爷的父亲是堂兄弟,当年分家后,他们这一支搬离扬州,转而务农,渐渐没了音讯。别说您闻所未闻,在下也是见纪茵拿出祖辈传下的信物,才知他的身世由来。最近他家中生计困难,他父亲见小儿子还算伶俐,兴许擅长商事,遂打发他来投靠。”
又道:“这孩子确实聪明过人,可惜身体弱了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以至于大少爷不愿携他和小少爷去青奚,让在下陪他们留在益州。小少爷心有不甘,要求在下带他到王城见见世面,在下惦记着您的嘱托,便答应了他。纪茵胆子小,不敢冒险,没有与我们同行。”
“很好。”颜晟点点头,语气波澜不惊。
他执起茶壶,拒绝了顾振远企图帮忙的动作,将面前的瓷杯斟上。
话锋却蓦然一转:“如果不是我提前查遍纪家这一辈与纪茵年龄相仿的子嗣,包括纪老爷上溯三代,所有分家、转行、乃至移居青奚的兄弟的后人……纪诚,我还真要信了你这番鬼话。”
诚伯心头一震,愣神看着那只茶杯向他推来。
“你冷静片刻,”颜晟淡然道,“喝了茶,再慢慢想。”
诚伯握住杯子,水面轻微颤抖。
他早该知道,眼前这人十七岁投靠定南王,弱冠之龄以敌军十分之一的兵力保下益州,未至不惑官居右相,岂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轻易糊弄。
或许他以为,自己有了异心,故意拿假镯子来骗他。
可是……诚伯深吸口气,回想在王宫发生的一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几分不对。
如果镯子一直藏在画像后的暗格中,为何宫里的内应迟迟没有发现?
小小姐素来行事谨慎,那天又为何一反常态,执意要去翻动画像?
彼时他极度紧张,打伤小小姐之后更是心中大乱,竟悉数当成了巧合。
再说,这镯子独一无二、做工奇特,寻常银匠难以仿制,他压根没想过会有赝品。
他认命地叹息。
到底是颜公和湘小姐的女儿,他不该低估她的智谋。
诚伯将茶杯凑到唇边,有些迟疑,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忽然听颜晟道:“是阿湘?”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落在耳中却不啻惊雷,诚伯当即一饮而尽,起身下跪道:“颜公,在下以性命向您发誓,与湘……与夫人无关。纪茵是在下收留,让他冒充纪家子孙也是在下的主意,在下甘领任何责罚,请您莫要冤枉夫人。”
他垂首等候发落,室内却再度归于寂静。
漫长的沉默,于他而言仿佛有一辈子之久。
直到茶水落入瓷杯的声音响起,他鼓起勇气微微抬眼。
颜晟用茶壶注满另一只杯子,轻轻饮了一口,好整以暇道:“怎么,以为我会杀你?”
“不敢。”诚伯连忙低头,才发现背后的衣服已经湿透。
“你回去吧。”颜晟又喝口茶,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这趟辛苦了,该有的赏赐不会少。”
诚伯如蒙大赦,谢恩之后,敛衽退出门外。
颜晟道:“邈之,你们也下去吧。”
“颜公,镯子的事……您预计如何?现在快马加鞭传信,恐怕也来不及了,商队即将离开王城,我们只能再等九月。”顾振远询问道,仍觉匪夷所思,“不是说绝无仅有?怎会存在假冒?”
他望向身旁的老人,犹豫道:“您……确定未曾看错?”
“甄先生,您在质疑老朽?”老人面色不豫,“当年公主大婚,嫁妆是老朽带人逐个清点,那对镯子内侧用青奚文刻着公主的乳名,这只却光滑如镜,依您所见,难道是国君专门磨平了不成?”
说罢,他无奈一叹,转而对颜晟道:“颜公,都怪老朽疏忽,没有事先将这个细节告知于您。此物的纹样取自公主名讳,造型复杂,即使让公主本人闭眼描绘,可能也无法完全重现。老朽着实未曾料到,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仿制品,若非里面并无刻字,只怕老朽都要被骗过去。”
“无妨。”颜晟道,“邈之,不必联络商队了,时间已赶不及,何况……”
他摇摇头:“去吧,有事我会再传你。”
“是。”顾振远应声,扶着老人离开。
空荡荡的雅间中,颜晟独自陷入沉思。
纪诚一口咬定不是阿湘授意,甚至愿以命担保,可不是阿湘又会是谁?
三月份,望云楼掌柜潜逃没几天就被抓回,声泪俱下地坦白说自己被一个江南口音的人绑架,套问望云楼的秘密,虽然刀架在脖子上,他也坚持闭口不言,但对方还是猜到了颜公身上。
颜晟听闻,确有几分意外,思来想去,他认为这只可能是自家夫人所为。
他利用纪家做的一切都是纪老爷默许,因此绝不会遭他干涉,至于官场同僚,即使偶然看到尘封的地契,发现望云楼在纪平名下,也很难怀疑到他颜晟。
除非翻阅过别庄的那些账本,才能窥得些许端倪。
而事发前不久,阿音到纪家别庄住了几日,据纪平所说,她还参与了核账。
彼时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不禁猜测她也是听从阿湘的指使。
许是她觉察到什么,担心他的计划会把纪家拖下水。
找回掌柜后不久,长安传来消息,一个名叫“纪茵”的少年加入商队,自称是纪家旁支。
但纪诚却半个字都没对他提过。让他愈发笃定,此事阿湘难逃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