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崇文馆,重拾前世做过一遍的事,于颜珞笙自是得心应手。
有些老古板原本还看不惯她以女子之身参与修书,暗地里没少慨叹“成何体统”,但三五日下来,见她学识渊博、记忆过人,做事认真勤快,没有半点太子妃的架子,也渐渐偃旗息鼓。
颜珞笙沉浸在了却遗憾的欢喜中,这一次,她不必再日夜惦念着报仇雪恨,而是可以心无旁骛地完成工作。
再度看到那些熟悉的地名,思及往事,不禁望向近在咫尺的姜义恒。他似有所感,书写的动作一顿,抬眸朝她看来,眼底浮上一抹温暖的笑意。
崇文馆人多眼杂,不好做出过于亲密的举止,但颜珞笙却已心满意足。
她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光明正大地看着他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地过去。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除去谢家之后,皇帝急不可耐地立了储君,让宣王殿下和王妃外出游历的计划化为泡影。
不知不觉,月夕如期而至。
今日群臣百官休沐,崇文馆那边也随之停工,一大早,姜义恒被皇帝传去议事,颜珞笙便独自留在东宫,听内官汇报账务。
半上午时,内官前脚刚走,宫人就来通报,颜夫人求见。
颜珞笙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过母亲,闻言连忙令素月将她请进门。
母女相见,寒暄一番后,颜珞笙问起聂清羽的近况。
“清羽一切都好,”颜夫人笑了笑,“脉象很稳,害喜也不严重。”
“在肚子里就知道体贴母亲,想必是个孝顺的孩子。”颜珞笙放下心来,“阿兄阿嫂好福气。”
见她笑得眉眼弯弯,颜夫人眉宇间却流露出些许担忧,略作迟疑,轻声道:“阿音,你最近……可有消息?”
颜珞笙一怔,顿时从母亲的神色中觉察到几分端倪:“阿娘,是不是外面传闲话了?”
颜夫人微微一叹,并未隐瞒:“如今太子殿下稳坐储君之位,不少人把心思打到了东宫这边,希望殿下纳几名侧妃,尽早为皇室开枝散叶。”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儿的神色:“阿娘明白,殿下对你情根深种,定不会应允,但你们总要想办法向陛下交差。而且长此以往,流言蜚语传到你耳中,难免添油加醋,我和老爷不愿你因此与殿下生了误会嫌隙,便想着入宫知会你一声,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颜珞笙点点头,想出言宽慰母亲,却一时有些沉默。
她自然相信姜义恒不会纳妾,而她嫁入宣王府之前,特地有女医官检查过,确认她身体康健,未有任何隐疾。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七上八下,不由掐了掐指节。
前世,她得知自己不能生育,虽然害怕失宠、影响复仇计划,更多却是如释重负与解脱。
可今非昔比,她做梦都想有一个与心上人的孩子,更何况,倘若东宫迟迟没有喜讯,姜义恒在朝中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阿音,你也莫急,”颜夫人温声道,“这种事须得顺其自然。”
颜珞笙回过神,正待应答,这时,素月端着托盘走来:“娘娘,夫人,请用茶点。”
“放下吧。”颜珞笙清晨起床迟了些,没有与姜义恒一道用早膳,随后召见内官,至今滴水未进,但奇怪的是,她竟浑然不觉饥饿。
盘中放着饼馁和桂花糕,都是颜珞笙未出阁时就很喜欢的点心,然而香气袭来的刹那,她却闻到某种异样的甜腻,难以言说的不适感涌上,她脸色一变,迅速用锦帕捂住了嘴。
“娘娘?”素月一惊,忙为她拍抚后背,旋即令其他宫人去传医官。
颜珞笙强行忍过突如其来的反胃,用清水漱过口,对上颜夫人关切的目光。
颜夫人问道:“阿音,你上次信期是在何时?”
颜珞笙听懂她言外之意,却不敢肯定。近几月她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在两京之地往来奔波,又要打点东宫的各种事务,信期都不大准时,她只当劳累所致,并未放在心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试图平复略显起伏的心绪。
未得医官诊断,她不想抱有期待,万一只是风寒,或吃错了什么,岂不是要空欢喜。
但却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那处依旧平坦的位置。
姜义恒回到东宫时,与匆匆而来的医官迎面相遇。
医官连忙行礼,姜义恒问清缘由,顿时大步流星朝颜珞笙殿中走去,胡子花白的老奉御恨不得一路小跑,才勉强追上他的步伐。
颜珞笙接到通报,和颜夫人一并起身,却被姜义恒率先制止:“免礼。”
他在颜珞笙身旁落座,覆上她的手:“阿音,你感觉如何?”
颜珞笙摇摇头:“没什么,或许只是……”
她深吸口气,惴惴不安地伸出另一边手腕。
听到“喜脉”二字,她还以为是幻觉,医官恭敬道贺,絮絮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行礼退下,去为她开药方补身子。
颜夫人见女儿有太子作陪,也主动告退,笑称要赶回去把好消息告诉颜家众人。
姜义恒屏退宫人内侍,捏了捏颜珞笙的手指:“阿音。”
颜珞笙如梦初醒,突然整个投入他怀中,喃喃道:“殿下,我有孩子了,我还以为……”
她顿了顿,环住他的腰,手臂竟有些颤抖。
姜义恒知她内心隐忧,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算算日子,当是从长安回来后有的,这孩子懂事,如果他来得早些,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们随我去骊山冒险。”
颜珞笙破涕为笑,脑袋抵在他肩上:“他知道我舍不得与殿下分开。”
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她牵着他的手,缓缓地放在了自己腹部。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对于那些企图将女儿送进东宫的朝臣来说,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只得心灰意冷地熄了念头。
后来,有人心怀不甘,见太子这厢不为所动,便转头去向皇帝暗示,说太子身为储君却专宠一人,实在荒唐,孰料却被皇帝以“僭越”为由贬了官职。从此,再无人敢置喙东宫之事。
八月十五当晚,从宫宴回来,颜珞笙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姜义恒与她一同醒着,在黑暗中望见她亮晶晶的眼睛,其中仿佛倒映着璀璨星河。
“殿下,我真的不敢相信。”颜珞笙不知第几次重复同样的话,人前成熟稳重、端庄娴雅的太子妃不复存在,她颇为忐忑地轻叹,“我只怕自己是在做梦。”
姜义恒按捺笑意,不厌其烦地回道:“王奉御医术精湛,断不会诊错脉,难不成,我也在梦中?”
颜珞笙像是被说服,坐起身子,随即又躺下,拉着他的手搁在小腹,自言自语道:“我们还住宣王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殿下,你猜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吧。”姜义恒轻声,顺势将她背对着自己揽入怀里,“阿音喜欢女儿。”
他闻到她头发上清甜的香气,手掌贴在她平坦却柔软的腹部,隔着薄薄一层寝衣,她的体温清晰地传来,让他的整颗心都化作了一汪湖水。
一个有着他和她血脉的孩子,此时正在她腹中悄然长大,他拥着她温暖的身子,只觉这便是他的全世界。
颜珞笙却叹了口气:“但眼下,殿下有个儿子,才能堵住朝中悠悠之口。”
姜义恒听闻此言,大致猜到颜夫人今日入宫见她所为何事。他吻了吻她的发顶:“任他们去说,我何曾在意过无关紧要之人的想法。”
颜珞笙笑逐颜开,再三确认:“殿下当真喜欢女儿?”
“喜欢。”姜义恒认真道,“只要是阿音生的,我都喜欢。”
颜珞笙被从内而外的暖意包围,适才觉出几分困意,闭上眼睛,在他怀中睡去。
梦境里,她回到三年前的平蒗村寨,那时,她前路未明,从不敢奢想真正嫁与姜义恒为妻,但一句无意之间的说笑,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勒和他的孩子……他们的女儿。
这次,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咯咯笑着,切实地落在她臂弯,甜甜地叫了她一声“阿娘”。
往后数天,医官接连请了几回平安脉,颜珞笙前段时间虽事务繁忙,但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并未影响到胎儿发育,喝过几副滋补的汤药,这胎算是彻底坐稳了。
颜珞笙得到医官应允,继续拾起修书的工作,统共每天只需去半日,也不会消耗多少精力。
倒是姜义恒格外小心谨慎,不容抗拒地替她揽下了东宫大半内务,让她安享清闲。
转眼间,木叶落,芳草化为薪,冬雪纷纷而降,新的一年来临。
是日,颜珞笙原本打算与姜义恒去上林苑赏红梅,临出门前,姜义恒却接到皇帝传召,于是她自个先行,相约在上林苑见面。
连续下了几场雪,宫中银装素裹,打眼望去,宛如晶莹剔透的仙境。空气清冽,若有似无的清香沁人心脾,颜珞笙裹着冬衣,怀揣手炉,丝毫不觉寒冷。
道路已被宫人清扫干净,步辇四平八稳,而今她已然显怀,整个东宫上下都不敢掉以轻心。
绕过恢弘的宫殿广衢,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走向上林苑。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素月当即提起戒备,对随行的宫人内侍们使了个眼色。
回廊尽头,有名宫婢疾步走来,双方不期然迎面相遇,她认出太子妃的阵仗,连忙退到一旁,下跪行礼。
颜珞笙道了句“平身”,示意继续前行,却突然听那宫人哭诉道:“太子妃娘娘,奴婢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宝林吧,她病入膏肓,眼看快要不成了,还有小公主,小公主也……”
宫人泣不成声,素月征询地望来,颜珞笙怔了怔,问道:“你家宝林是哪一位?”
“回娘娘,是翠华苑的穆宝林。”宫人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连连叩头,“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代宝林先行谢过。”
颜珞笙令宫人去请医官、通报皇帝,尔后略一迟疑,轻声道:“我随你去翠华苑看看。”
宫人受宠若惊,虽有疑惑,却不敢发问,顺从地走在前面引路。
素月讶然:“娘娘,这……”
“没关系,只是去看一眼而已。”颜珞笙摸了摸凸起的肚子,“我也是快要做娘亲的人,遇到这种事,总会有几分恻隐之心。”
她记得一清二楚,小璇的生母,正是一位姓穆的宝林。
彼时她百思不得其解,穆宝林位份虽低,但至少是育有皇嗣的妃嫔,怎能生生病死在寝宫中,才给皇帝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