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时怔在那里,另一个工头进来结账,使女在一旁连唤了两声,她才醒转,心却沉坠坠的,有些烦乱。她尽力抑住乱绪,记完账,支开使女,忙从脚边捡起那个布卷,取出里头的小雕像,手都有些微颤。一眼看到那雕像的面容,她又顿时呆住:那女子仍在笑,眼睑下却挂着泪珠。
第二天,她便听说,盛力辞工了。她听到后,心里一空,双手在袖子里不由得伸了伸。当年,她爹将她卖到妓馆时,她也这般空抓过。只是,那时她想抓的,是爹的衣角。而这一回,她却不知该抓何物。
再将那七个小木雕排到桌上时,她心头空茫茫,不知该如何是好。觉着那七个女子才是活人,自己则只是个孤魂虚影。无情无绪、无着无落了许多天,她才渐渐缓转,却始终不明白为何会这般,像是得了一场怪病痴症。
就在那前后,她听到些风声,有个叫方腊的人在邻乡帮源生事,聚集了许多摩尼教教徒,杀死了前去强行征漆的花石纲官员,又撵走了那漆园园主,将漆园中所有财物均分给了众教徒。接着又攻占了几个大漆园。那些教徒都尊称方腊为“圣公”。
明慧娘这边的漆园也被花石纲侵压已久,每年近一半的漆被强征上贡,园主只能压低漆工工价,以补一些损失。漆工们自然怨愤不已,却又别无生路,只能挨忍。方腊的消息传过来后,园主们个个惊怕,漆工们却都欢噪起来。
明慧娘一向不关心这些身外是非,那园主却听闻方腊教徒强抢富室女子,不敢再让她上山。若是以往,明慧娘自然乐得清静。那些天,她心里始终有一丝难宁,再坐不住、静不下,却又无处可去。
有天夜里,她烦乱难眠,辗转许久,刚要入睡之际,忽听到床边窗棂轻轻叩响。那时已经入秋,她以为是风吹落叶。那叩声停了片刻,忽又响起,那节律绝非风吹。她不由得坐起身,轻问:“谁?”
“我。”一个男子低声应道。
明慧娘顿时一颤,是盛力。她原本不记得盛力的声音,何况压低放轻了许多,不知为何,她竟立时认了出来。
“我是盛力。我已跟随圣公,投身明教圣业。过两天便要来这里铲除诸恶、解救穷困。到那时,你恐怕要受些惊扰,众人面前,我也不好帮你。只能今夜救你,你可愿跟我走?”
明慧娘先有些惊疑,但窗外那语声,秋阳厚土一般暖实。自幼年起,她便从没安心过一天。这语声却头一回让她觉到安稳。
她想都没想,便轻声应道:“我跟你走,你稍等我一等。”她立即起身,穿好衣裙鞋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布袋,袋里是那七个小木雕。她将布袋系在腰间,过去打开窗,翻身爬了出去。盛力在窗外忙伸手来扶,却又犹豫了一下。这犹豫让她心头一暖,越发安心,自己伸出手,抓住了盛力的手。那手掌里满是粗茧,却厚实有力,小心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下窗后,迅即便收了回去。随后在前头带路,轻步走到院墙边,墙上垂下一副绳梯。她毫不犹豫,攀着绳梯,翻过了墙头。
摩尼教信奉光明,那天夜色虽然浓黑,她却头一回觉得,人世如此光亮。跳到地上后,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比那七个小木雕笑得更欢欣??
四、内奸
夜空之中,只有一钩微月、几点淡星,庭院中一片幽黑死寂。
那小楼前厅里有张木榻,张用便躺在那榻上,虽有些困乏,却睁着眼睡不着。他便在心中试着推演这院中那一连串凶杀。
十六巧已亡失笔巧和玉巧两个,其余十四人连同另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被囚困在这里,更有性命之危,惊怒慌怕,必定乱作一团,得有人站出来领头才成。十四人中,砚巧毛重威性情沉着果断,重义气,说话声气又洪亮,最能服众,恐怕自然而然便是众人的首领。
此外医巧赵金镞性子直硬,车巧韩车子身体壮、脾性躁,又称韩爆仗,两人一向与砚巧毛重威脾性相投,常在一处吃酒,还曾与一伙泼皮恶斗过。三人凑到一处,自然不肯屈服于银器章。其他人有了他们三个,也多少能得些慰傍。
三人首先要做的,便是捉出内奸,替笔巧和玉巧报仇。寻内奸,最易想到的是银巧方德田。银器章来京城后,头一个拜访的便是银巧。银器章素性豪爽,舍得银钱,曾请银巧及行首、行商在皇城东华门外的丰乐楼大宴三日。那丰乐楼名冠京城,五座高楼,以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能容纳五百人共食,连当今官家都曾在此密会李师师。银器章做足排场、给足颜面,借此迅即在京城银行立稳了脚跟。
不过,银巧为人极木讷少言,一生只与银艺为伴。这些年虽与银器章相交甚密,却都是银器章一头热,他难得邀约一两回。
十三巧大多与银巧并不相熟,头一个自然要质问银巧。银巧那等木讷人,从未经历这等境地,众人越逼问,自然越惊慌,哪里辩解得清?众人又都心神焦乱,自然将银巧慌乱视作心虚。这人间,最难阻之愤便是公愤。众人同愤,鬼神难挡。
这一连串凶杀中,只有一桩发生于庭院之中——池角。
那池角上被按进水里的,恐怕便是银巧。十四巧中,唯有他小指蓄了长甲。挣扎之即,那指甲断落在池边。银巧是被毛重威当众处决。
银巧死后,愤意暂消,众人静心细想,才会发觉错杀了人。但这等境况之下,恐怕不会有人坦言此疑。暗疚只会激出迁怒,内奸更会设法嫁祸。众人发觉其他疑处,开始寻找银巧的帮手。
众人之中,与银巧相交甚密的,唯有雕巧林鬼手。林鬼手精于木雕,常与银巧共研雕艺。只是此人好慕虚荣,见朝中高官,紫袍佩金鱼、绯袍佩银鱼,他也照那样式,雕了一只木鱼,系在衣带上。他那只木鱼掉落在左边第三间房的被子中。
雕巧是被人闷死在床上。那间房最凌乱,桌椅掀倒,床柱歪斜,床帐扯落。看那情形,行凶者并非一人,至少有三五个帮手。恐怕也是毛重威主使,当众处决。
银巧和雕巧一死,猜忌只会愈演愈烈。与这两人有过交情,或跟银器章接近之人,自然更加危惧。
后门边有块大石头,上头沾有血迹和两根白发。众人之中,酒巧班老浆年纪最长,只有他是满头白发,且极细软,有些发黄。与那石头上白发正相吻合。此外,雕巧好饮,常去班老浆那里尝酒。银器章家中每年酿新酒,也总是从班老浆那里重金偷买宫中酒曲。因此,班老浆与雕巧、银器章皆有亲密过往。班老浆又生性胆小,自然怕众人怒火延至己身。他恐怕是跑到后门边,去向送饭之人求救,却被人用石头砸死。
那石头不小,其他诸巧都是精细工艺,只有韩车子身强力壮,才会用这大石头做凶器。他性子躁,见班老浆偷跑向后门边,自然认定班老浆才是那内奸,一时愤起,再不细想。
班老浆死后,最怕者便是那真正内奸。他迟早会被察觉,又不敢向银器章告密求助,一旦暴露,结局便如班老浆。为求自保,他必须下手,先除掉众人首领毛重威及左右臂膀韩车子和赵金镞。
众人被锁起来时,自然都曾被搜身,只有内奸身上能暗藏匕首。有两间房床上有血迹,屋主应该是被匕首所杀。其中一间墙角有一堆痰迹,韩车子有这个癖好,爱朝墙角远远吐痰,射弹一般。那间房自然是韩车子所住,他被褥上血迹浸了几大片。另一间房里则极整洁,毛重威平素最好洁,穿衣用物从来都极端整。张用为学制砚手艺,曾和他吃过几回茶,桌上滴一点水,他都立即用帕子拭净,那帕子也叠得方方正正。那另一间房应该是他住,床上血迹只有一片——
张用想到此,忽然停住,那奸细即便有匕首,如何能接连潜入两间房去杀人?他立即跳下床,摸黑走进那两间房去查看,如他所料,那两间房的后窗插销槽被凿坏,都插不死。他打开窗户,探出头,朝下细看。天虽然黑,却仍能瞧出,窗根的草丛被人踩踏过。
这便是了,那奸细自然是趁毛重威、韩车子和众人在厅中议事,溜进这两间房,用刀尖将窗扇插销槽戳坏。而后,半夜潜入房中,先后将两人刺死。
张用忙又走到赵金镞那间房,到窗边一瞧,插销槽也被戳坏。赵金镞也在那内奸预谋之中。只是,他杀韩车子时,恐怕未能一刀致命,又连戳了几刀,因而那被褥上留了几大片血迹。韩车子临死前必定大声喊叫,惊醒了众人,那内奸慌忙跳窗逃走,没有机会再去杀赵金镞。
从笔巧、玉巧翻墙逃走,到砚巧、车巧被杀,恐怕只在两夜之间,七人接连送命。
赵金镞虽免于一死,见毛重威和韩车子为锄奸,反被内奸杀害,他自然既怒且惧。一边小心提防,一边急寻内奸。然而此时所剩十人,个个自危,人人都似内奸,哪里能判断得清?
赵金镞孤身一人,已如困兽一般。他是医者,凡有青草之地,便能寻见毒草。张用在这后院草丛中,见墙边有一丛猫眼草被揪得只剩根茎。猫眼草叶分双瓣,中有两颗小卷苞,可以入药,治咳喘水肿。但又俗称烂疤眼,食用过量,能致人头晕、呕吐、躁狂,重者昏厥致死。赵金镞为保己命,神志尽失,在四个可疑之人饭食中下毒。四巧同时送命,其中是否有那内奸,不得而知。
这后院中除赵金镞,便只剩楼下三巧和楼上两位女子。
一间房中,有人被衣带勒死;另一间房中,发生过斗杀。又有两人被杀。张用已经无法推断死者为谁,只知几人都已发狂,不杀人,便被杀。
最后只剩二男二女,两个女子恐怕一直躲在楼上。楼梯有搏斗痕迹,估计是其中一男要冲上楼去,另一男奋力阻止。结局如何,难以推断。是否有人幸存,亦无从得知。
这院落如今只余死寂幽寒??
五、馔奴
陆青到香漱馆时,吴盐儿正要出门。
吴盐儿名号馔奴,极擅烹饪,贵勋豪富之家日日争着延请她,去府院宴席上调羹弄肴。陆青从未见过她,她却认得陆青。忙叫车子在门外等着,将陆青请到馆中一间安静偏厅里,亲自奉上一盏香酽胡桃茶。
她身量不高,腰肢纤巧。莹白一张小脸,水弯眉,月牙眼,丹唇时时含笑。头上斜绾堕马髻,戴了一顶翡翠镶嵌银花冠。穿了件蔷薇缠枝绣翠罗衫、细绫碧抹胸、银线玄鸟纹蓝罗裙。绿雀一般,伶俐轻俏。
“月影叫陆先生来问我?这个琴奴只好乱戳点人,那双眼赵州锥子似的,嘴又并州剪刀一般。她瞧不上花奴,但凡见了面,总要辣辣割刺几句,花奴哪里斗得过她,见了她便躲。舞奴黑燕子最爱阴地里捉弄人,到她跟前,手脚被捉妖索缚住了一般,十回有八九回反倒被她绊倒。这两个都是掐尖儿的,且只能白叫她耍弄。我们这些嘴头稍慢些的,没一个没被她颠转过。十二奴里头,只有三个人在她跟前能得清静。头一个是死了的剑奴,剑奴从不跟她斗嘴,只需攥住她的臂膊,轻轻一拧,她便得告饶。第二个是画奴,何扫雪从不跟她动气,只轻轻巧巧一句话,便能叫她哑住。她是冰,画奴是雪,冰再硬再利,一阵小雪,便掩得没了影儿。第三个便是师师姐姐。何扫雪只是掩住她,师师姐姐却是三月春风,只柔柔淡淡笑一笑,便叫她化成水儿??”
吴盐儿一开口,便似停不住,一对细细尖尖的葱指也上下翻飞、左比右画,演杂剧一般,煞是动人。
陆青连见三奴,各有其哀,这时看馔奴如此声色灵妙、心思活泛,不由得替她庆幸。不过,他也瞧出,吴盐儿面虽嬉笑,眼却不时在探察他,且并非有意,而是积年养成这察言观色、投人所好之习。这习性底下,藏了一颗怯怯求安、机敏求生之心。
馔奴迅即察觉,目光隐隐一颤,却旋即闪过,仍笑着继续:“人虽把我排进十二奴,可我自家心里明白,其他十一个,个个都是才女。京城仕宦豪家的女儿我也见过不少,论性情品貌才学,能及得上她们的,真真寻不出几个来。我却只是个厨娘,这辈子只好在油荤烟熏里打转。琴奴还给我起个绰号叫‘油探子’,笑我到处打探人家私情。我虽时常穿府过院,可也晓得轻重,炉灶边即便听到些长短,也随手吞肚、转身便忘,哪里敢乱传乱语。她让陆先生来我这里打问师师姐姐的事儿,我这心里的确时时记挂着师师姐姐。十二奴里,这头魁地位,师师姐姐不是白占的,不说那容貌歌艺世间少有,便是那温柔性情,我便没见过第二个。真真如雪梨水儿一般,冬月润肺,夏月清心,柔柔淡淡、清清凉凉、细细暖暖,叫人百般说不出那好来。可去年她生日那天出了棋奴那祸事后,其他姐妹全都不敢再去清音馆,我哪里还有胆儿去靠近那院门?何况师师姐姐那院中这两年接的不是寻常恩客,每回都是杨太傅跟随。那杨太傅于饮食上最不讲究,我也便从没机会接近。因此,一丝半缕都没听闻过——”
陆青见她说了这一大篇,全是为避嫌远祸,却因心中有求,不肯丝毫得罪于人。言语神色之间,显然藏了些内情。便温声道:“你莫要担心,我只是为朋友才来登门求问。你恐怕也知我习性,便是寻常话语,我也从不愿跟人多言,何况此事涉及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