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是剑拔弩张之势,将公羊月与晁晨的打算看在眼里的双鲤,仗着童言无忌开口:这不是问不到吗?你知道得多,说明你比他厉害,厉害的人做的决定总是对的!
也是。
这瞎猫碰上死耗子,胡诌的话将好说到他心坎里,李舟阳退居山林,什么都没捞到,既无故国,也无声名,是狗屎一般的选择,而对他来说,秦国虽灭,苻坚虽亡,六星虽不复存在,但留下的传说永载史册,永不消亡,是最正确的选择。
单悲风续道:不过让你们失望了,答案是没有,我在谷中那么多年,于明于暗,公羊迟都没有来拜访过,就和萧九原一样,不见着这座坟,只怕要疑为是哪个杜撰的人物,至少在北方,我未曾听过此人名头。
那那一夜?
那一夜
刀谷出事时,萧九原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在赵国肆虐屠杀下,从前辈手中接过不见长安,说是临危授命也可,说是稀里糊涂也可。这时,顶风下想再将滞留北地的流民解救回南方,实在困难,他怕挨不过冬,便选择隐忍,收缩势力,转到暗处。
蛰伏下,他见到了太多为正朔奔走而牺牲的义士,发誓要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史柱上,让他们安心魂归故里,绝不能做无家之鬼。
当时石赵、晋国、成汉三分天下,余下的诸如拓跋鲜卑,匈奴,凉国,不过只盘踞边缘,就是在这样鲜明的格局之下,有一人横空出世
晋国桓温领兵,兵至蜀郡成都,攻破成汉。
桓温平蜀,在朝势力大增,消息传到北方,人心奋奋。那时候还没有芥子尘网,更没有所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闻达翁,萧九原想趁机搜集消息,因为他隐隐有预感,也有期待,晋国离北伐不远,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他要为桓温北伐提供足够的支持,告诉远在江左的朝廷,他们身在北方,却从没有一日忘记永嘉之耻。
为了完成所愿,他决心组建新的势力,这个势力不需要太多人,却需要绵长枯燥地坚守,以及无畏的付出。
最初的梦想草图太过于稚嫩,北武林势力自身难保,没有一个人支持,直到萧九原找到宁不归。
然而,开阳还没有发展起来,暴|君石虎已然举刀。
小心江木奴!
在重重阻力之下,萧九原终于抽丝剥茧,认识到和他对阵之人的可怕,他无力救刀谷,只能告诫宁不归,若再无回环,一定要停下手头所有,能保命则保命,不能保命,即刻将收集的情报和名录册子毁去,绝不能让石赵的人拿去,反过来清理在北方的同伴,并且换下他们在南方已经暴露的暗探。
那一夜,大火烧如炼狱。
看到不断突围而入的赵国士兵,看到脚下陈尸和死去的谷中弟子,宁不归心如刀绞,不敢苟活,可册子怎么办,毁去固然可以壮士断腕,可心血也就因此白费,那是多少人共同努力才得来的成果,何况上头还留有一些不顾一切打入并潜伏于赵国之人的证据,那是唯一能证明他们没有变节的证据,如果毁去,就等同于放弃同伴。
可怎么才能将东西完好地送出去,怎么才能让江木奴以为册子已被毁掉,或者说让他相信,东西不在他已知的人手中,而在他未知,实际上又不存在的人手中,那么他追寻的永远是子虚乌有,徒劳无功。
宁不归需要好好想一想。
而对单悲风来说,这一次的回忆,没有人再给他补全缺漏,打开全知全能的视角,他只能从亲眼所见出发,告知自己知晓的部分
他收到单雨的传信,撕掉,再收到,再撕掉,烦躁地站在断水楼后的山崖上眺望火海,再之后没有传信,没有任何一只信鸟,能飞过地狱。
在刀谷学艺这些年,他一直分裂般地活着,只因他有两个秘密。
其一,谷主宁不归是他亲爹,千秋殿主单雨是他亲娘,一正一邪水火不容;其二,他喜欢上了他爹的师弟,大他三岁的小师叔厉观澜。
柳叶刀厉观澜武功好,脾气却是教人不敢恭维的一根筋,当单悲风从山上下来,走过黑石碑时,被他给截住。
我早觉得石赵发兵遇巧,猜测有人与其暗中勾结,原来是你!
单悲风确有暗通之实,但是跟石赵没有关系,可他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爹欠了笔糊涂债,他娘要杀他爹,还想他弑父弑师。面对喜欢的人,他难以启齿,更不愿把难堪的一面暴露无遗。
一个厉声质问,一个闷头闷脑不开腔,任谁看了都觉得是畏罪无颜。
两人拔刀相对,匆匆过了三十招后,山中鸣警钟,意为最后的防线被突破,刀谷不似巴蜀有通天绝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退守便只剩刀塚上方一条绝路断肠道,即便能翻过去,在有备而来的征讨下,通往望都关的路上必定都是埋伏。
厉观澜只得罢手,调头先行救人。
单悲风背靠火海,望着他义无反顾而去得背影,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复。这时,树上落下一道米白色的纤影,女子手持玲珑弯刺,同她的名字一样,如玉般冰洁,不似个狠心硬肠的杀手,倒如同山中不食烟火的仙子。
玉心莹是单雨唯一的弟子,功夫好,寡言,听话,最得其心。
奉殿主之命,我来接应你离开。话是对单悲风说,但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却始终向着厉观澜离开的方向。
心思都写在脸上,藏不住。
单雨多疑,又熟知宁不归的手段,因此飞鸽信鸟都不安心,数次传信,都是依靠徒弟亲来亲往。在单悲风的帮助下,她来此如入家门。不知是不是无巧不成书,每一次,她都能撞见厉观澜。
人多是越没有什么,越渴望什么,处于什么境地,则贪恋与之相反的一面。
在千秋殿久待,心思都会不觉间加重,即便是长于刀谷的单悲风,也一样阴暗深沉,而厉观澜那种干净则藏不住,只一眼,便会为之吸引。久而久之,玉心莹心生倾慕,不是因为武功,不是因为锻刀术,也不是因为那副好皮囊,而是因为那种单纯、直白又如一的感情,就像当初的单雨对宁不归。
你只能带一个人走,你去救他吧。单悲风已有决定。
玉心莹没有动。
单悲风又道:我早已厌倦夹缝中的生活,若能就此摆脱背负的苦痛,也算死得其所。喜欢并生占有,但也可以是成全。他拿上刀,亲自在前开路,本是打算将人打晕,直接抗走,毕竟厉观澜武功不差,他若不配合,麻烦很大,但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出手,人在援救中撞上石赵先锋,为了掩护,两人赶到时他已重伤晕厥。
我发誓,我活一日,他活一日。玉心莹立下誓言,在单悲风的护送下,突围而出。
只要他们能离开望都关,危险便会小很多,单雨嘴巴上虽然恨透了宁不归,连带讨厌这个儿子,但心底里并不想他就此殒命,太行山外自有蜃影组中人掩护,完全不必担心。
送走人,单悲风拿起刀,忽然觉得捆住他十几年的枷锁终于落地,他对宁不归始终怀有复杂的情感,说不上爱,亦说不上恨,有怨,亦有感激,所以,他决定在赴死前再与他相见一面,告知真相,运气好能喊一声爹,了却执念。
宁不归见到他时很惊讶:我以为你已离开刀谷。
单悲风只是摇头。
我不需要你送终。宁不归在手掌上不紧不慢缠裹布,大战在即,仍有心拭刀。他不再抬头,语气沉重:走吧孩子,你不需要为刀谷付出性命。